卞玉京,比林黛玉更孤高

闫红

这两年在做关于《红楼梦》的一些讲座时,我听有人说《红楼梦》是吴梅村写的。每次我都明确表示这不可能。但说起来,和吴梅村有过一段情感瓜葛的卞玉京,倒真有几分像林黛玉。

卞玉京是秦淮八艳里的翘楚。文人余怀写秦淮盛况:“凌晨则卯饮淫淫,兰汤滟滟,衣香一园;停午乃兰花茉莉,沉水甲煎,馨闻数里;入夜而擫笛搊筝,梨园搬演,声彻九霄。李、卞为首,沙、顾次之,郑、顿、崔、马,又其次也。”

“李、卞为首”里的“卞”指的就是卞玉京、卞敏姐妹。这对姐妹花里,姐姐卞玉京尤为出众,她最为迷人的,是微醺时候的风情。人们将她与陈圆圆并列,有“酒泸寻卞赛(卞玉京原名),花底出圆圆”之说。

但卞玉京的风情又不同于顾媚宴席间的长袖善舞,她是孤高的,才华横溢的。许多年后吴梅村说她“所居湘帘棐几,严净无纤尘,双眸泓然,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”,是不是有点像《红楼梦》里的林妹妹?

她的性格也像林妹妹,“见客,初亦不甚酬对。少焉,谐谑间作,一坐倾靡。与之久者,时见有怨恨色。问之,辄乱以它语。其警慧,虽文士莫及也”。

初见时的距离感,熟悉起来之后的伶牙俐齿,慧黠生动,以及浸入骨子里的一种愁怨,都与林妹妹相似。但是,林黛玉也许是很典型的中国少女,贾宝玉却不是很典型的中国男子,更为常见的中国男子是吴梅村这类。

崇祯十五年春天,在苏州虎丘的一个寻常饭局上,吴梅村遇到了卞玉京。闹哄哄的宴席上,推杯换盏之间,酒入半酣的卞玉京忽然回过头来问吴梅村:“亦有意乎?”

这一年吴梅村33岁,任南京国子监司业。他会试第一、殿试第二,很得崇祯皇帝的青睐。

卞玉京看上他不足为奇,但她这表达,未免太彪悍了点。没有铺垫和试探,就这么单刀直入,又不太像林妹妹了。

这一方面是因为林黛玉是良家女子,自有许多约束;再者是卞玉京更加孤高,她的人生自带酒意,那些试探与铺垫多俗啊!她以为,吴梅村是可以与她灵魂共振的人。

然而,现实让人失望,吴梅村既不是悦纳,也不是拒绝,而是“固为若弗解者”,也就是假装听不懂。卞玉京一声叹息,将目光投向别处,以后也不再提起。

吴梅村装傻充愣并不奇怪。卞玉京是名妓没错,但是“五陵少年争缠头,一曲红绡不知数”,更爱追求名妓的,大多是富二代,像吴梅村这种凤凰男怎么可能去凑这个热闹?他祖上是做过高官的,但打他祖父起就在逐渐没落,到他父亲,不过是个私塾先生。好在他打小十分聪明会读书,全家都将希望放到他身上。他父亲以一点薄薪,为他遍访名师,其中一位,是复社的创始人张溥。

吴梅村的路子那么正,怎么可能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改弦易辙。再说她那么彪悍,只怕轻易降不住她。

但是他也不想拒绝,这不符合他一贯的做派,也许觉得打哈哈是最好的选择。可是,假如我们代入一下,当你跟人说“我爱你”,对方却说“今天的天气哈哈哈”,是不是比惨遭拒绝更让人崩溃?

然而这份崩溃,在不久之后,也会被视为值得怀念的矫情。吴梅村用“寻遇乱别去”讲述他和卞玉京的分离,一个“乱”字概括了李自成杀入北京城、崇祯自尽、清军入关这一系列时代洪流。当吴梅村自己也在一片浩浩汤汤中左冲右突之际,那个曾经问他是否有意的女子,更是只能成为一个隐隐约约的传说。

吴梅村听说卞玉京去了常熟,跟了别人,凑巧他的老朋友钱谦益也在那里。分别五六年后,吴梅村到钱谦益家做客,提起此事,钱谦益便设下宴席,一定要促成吴梅村与卞玉京的重逢。

要说这吴梅村也是有毛病,当年你就没答应人家,现在又何必搅乱别人的平静生活呢?但当时不只是他,还有一大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文人,都期待出现这种戏剧化场景。加上钱谦益的殷勤致书,卞玉京倒也答应了。

那天众人情绪亢奋,单等女主角出现。听人报信说卞玉京已经抵达,更是激动得要命。然而,卞玉京并没有来到这酒桌上,她直接到内宅,找好姐妹柳如是去了。

吴梅村怅怅然,感叹自己负了人家,也没有什么好说的。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,几个月后,卞玉京忽然带了一个丫鬟,亲自拜访吴梅村来了。

她没有提起那段感情,却说起一段见闻。说她在秦淮,见到有一名门女子,姿容绝世,本来应该入宫,碰上乱世,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”。这样的佳人尚有这种遭遇,我们沦落到这一步,也是际遇使然,能怪谁呢?

这是卞玉京的放下,更重要的是,她彻底调整好了和吴梅村的关系。在她问他“亦有意乎”的那个时刻,她也许对他曾有些许期待,把他看得过于强大。但在经历了世事跌宕之后,她知道,誰也帮不了谁,他们是同病相怜的小人物,同情已然取代了恋慕,成为她感情的主体。

想《红楼梦》前八十回里所写的贾家生活,虽然一直在走下坡路,但还都是安宁日子,所以我们无法想象,宝玉怎能忘记林妹妹,迎娶宝姐姐。而卞玉京与吴梅村的这番纠葛里,却告诉我们,在时代的大变革里,爱情即便依然存在,但同情更能覆盖所有。若以同病相怜为立足点,宝玉的婚姻就变得容易理解了。

卞玉京后来又曾跟过两个人,一位是“东京一诸侯”,不得意,她主动提出离去。后来跟了一个老人,老人待她甚厚,给她治病,给她提供生存所需。她内心感激,回报的方式令人震惊:蘸着舌头上刺出的血,为他抄一部《法华经》。三年时间,她用疼痛换取平静,最后在平静中死去。

这不算是最坏的收梢,然而还是难免想到她问吴梅村“亦有意乎”的那个时刻,眼波流转,自信满满。她爱这有酒意的人生,爱这个放恣的自己。那时她岂能预料,有一天会为平静的一隅而上下求索。在大变革的洪流里,个体是多么微不足道,酒意最后难免变成一杯茶,尽是恬淡的苦涩。

浏览次数:  更新时间:2018-04-23 20:49:3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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