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:我的老家有座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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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:我的老家有座山

一个山里孩子,绕过一座座山,踩着一座座学校,走进城市,成了城里人。

成了城里人,我经常在同事面前炫耀,我的老家有座山。我的老家有座山,竟成了我最值得骄傲的资本。

我老家的山,很小,没有名气,连名字都没有,不仅地图上找不到,出了十里地,你打听,没人知道。我查过资料,虽没有明确的记载和介绍,但我推测,那是大别山的余脉。南北走向,每隔十来里地就鼓起一个小山包,高不过四五十米,每座山包方圆也就十几二十亩地,单个地看那都不能称为山,还没有城里的楼房高,只能称为小土石包。

我老家的那座山,只有西面和南面有坡地,东面和北面平地陡起。村子在小山的西面,山下一个村子,山坡一个村子。山下村里零零星星地住着二十来户人家,山坡村却挤挤挨挨地住着上百户。山下的村子里住的是活着的人;山坡上的村子住着的都是山下村里死了的人。

我就出生在山下村,我出生时,家里有父亲、母亲、叔叔,还有个姐姐。

听我父亲说,那座小山,原先都属于我的祖先。现在,我的祖先一家,还独居在山坡向阳的那一面。坡前是三十多亩的坡地,种着茶树,是我父亲的祖父带着家人种的。有一个时期,它属于生产队,后来又属于我的父亲。我的祖先的屋后就是小山,小山占地04平方公里。山上不仅长满了野草、荆棘,还长了些马尾松、毛竹和些不知名的杂树。毛竹只有鸡蛋粗细,杂树年年砍了当柴烧。偶尔也能发现裸露的石头,大部分埋在石渣土里,白色的,带血色的裂纹。

我的父亲和叔叔在山的南坡种茶,在茶树间种花生、绿豆、大豆和油菜。坡底下有八亩水田,种水稻,一年两季。每年清明之前摘茶,炒茶,全是手工。我家的茶,茶色翠绿,香气淡远,爽口甘甜,但不贵,二三百块钱一斤,可比城市超市里上千块钱一斤的都好。我家的茶树不打农药,用草木灰灭虫,不施化肥,用人畜粪尿和草木灰壮地。种出的花生,很小,剥出的花生米像大豆,颜色粉红晶莹,抓在手里很压手;种出的绿豆颜色不绿,发灰,像是绿豆上蒙了一层霜;坡下种出的稻米是香米,做出的米饭香甜弹牙,不需要就菜就能吃撑了肚皮。花生米、大豆、菜籽,自家就能榨油,山里人都吃自家榨的油。

山下村,一家一户矮小的石屋,掩映在花草树木之中;人们在鸟声的唱和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。村里家家烧草锅,烟囱从房顶竖起,高过屋脊。一日三次,炊烟升起,弥散开来,笼罩着山下村和山坡村,缭绕在半山腰上,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。山里人生活很简单,简单到只有生活气息。

山里有野花、野果、木耳、蘑菇、竹笋,有野鸡、野兔,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野鸟。荆棘杂树当柴烧,秋后,家家的院子里都堆得很高。山里人养猪不用圈,只在耳朵上做记号。过年拣大的抓几头,杀年猪,孩子们把猪尿泡吹起当球踢。我常自豪地对人说,我的老家有座山。

我的母亲先后生过四个孩子,第一个,我的哥哥,只长到四岁,在随父母插秧时,趁大人们没注意,被生产队开采石头留下的三四十米深的大水坑偷去了。据父亲说,那孩子异常聪明,会认很多字,而且两岁的时候就能数到一百。我的姐姐比我长四岁,也很聪明,家务农活都做得好,还认识些字,是我叔叔教的,但没上过学;在我的上面还有个小姐,据说还没满月,得了什么风疹,还给小山了。在我老家,人死了葬到山里,叫还山。

我出生的时候,父亲和叔叔都在二十里外的公社学习班里学习。是队长跑到公社给请的假。我母亲说,我生下来的时候,我父亲刚好到家。我父亲就一直抱着我,舍不得放下,嘴里还不停地念叨:“这下有指望了,这下有指望了。”

我的父亲和叔叔,曾分属四类分子的地主和右派,但除了公社的重大活动必须出席外,基本上都在村里劳动。山里人淳朴,加上我父亲和叔叔会炒茶、会做豆腐、会酿酒。村里有了红白喜事会宾客时,我的父亲还办得一手好菜。村里人对他们都很尊敬,没人批斗过他们。再说,我父亲和叔叔过年时,还免费给人家写春联。

我们村子没有学校,村子里也没几个人家想让孩子上学。我五岁的时候,我的父亲就背着我到另一个山村里的学校去上学。绕过山脚向北,有十里地。每天早上,我都是迷迷糊糊地从床上换到父亲的背上接着睡。严格地说,小学四年级以前,我每天在家里睡觉,在学校起床。父亲放下我,从怀里掏出一块热乎乎的饭团,我吃了去上课,他回家去干活。晚上大都是叔叔接我,趴在叔叔的背上,和叔叔说一路的话。读四五年级时,我自己也能走。父亲或叔叔拉着我的手,走一小段路就要问我几回“累不累”。见我额头冒了汗,就心疼地将我背起。

五年,我们的笑声和汗水洒满了叔叔和父亲一脚一脚踩出来的小路。小路的两边,每年春夏都开满了各色的花,红的紫的黄的蓝的白的都有,五彩纷呈,清香四溢。

小学毕业,我就到公社的中学读书了,住在学校。初中三年,我倒是没觉得多长,可我父亲却着急,跑坏了七八双我母亲和姐姐为他做的鞋。他每个星期去两趟,给我送吃的。我问他想不想我,他说不想;他问我想不想他,我说想,说还想妈妈,想叔叔,想姐姐。他笑着骂我没出息。

三年后,我家的堂屋里不仅贴满了奖状,家堂下的台子上还供着一张六安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。父亲和叔叔都高兴地直抹眼泪,我学着父亲的口气说:“没出息。”一家人都笑了。笑声飞出去,在山下村里疯跑。家家都来放鞭炮,有带鸡的,有带酒的,有带腌肉的,有带腌笋的,反正是把自家吃食中最好的带来。鸡、猪是自家养的,酒是自家酿的,山珍是小山里长的。父亲、叔叔办了七八桌席,挨桌敬酒,一口就是一大碗。笑声裹挟着炊烟和鞭炮的硝烟向山上奔去,那小山仿佛大了一圈,还有了朦胧的诗意。

我读师范的三年里,父亲和叔叔总共去过两次。一次是开学,父亲送我去;一次是毕业,父亲和叔叔一起去,七十多里地,他们回来时都没坐车,省下的钱,在城里带我下了馆子。父亲喝着从家里带的米酒,红着脸说:“这下好了,等你工作了,我们就能享福了。”他觉得,他把儿子培养成了城里人,他有了指望,将来有了依靠。那时候,他是山下村最骄傲、最幸福的人。

暑假结束了,别人都分配工作了,可是我还没接到通知。我也有点急了,叔叔想买一双皮鞋,就扛了一口袋绿豆,和我一起去了学校。到学校才知道,我因为成绩优异,被留校任教了。叔叔一高兴,说皮鞋不买了,绿豆送给校长。校长高兴得把电话摇得的呜呜响。书记还有两个副校长都来了,美滋滋的,四个人每人分了一瓷盆。书记还有点不好意思,校长看着我叔叔一脸的真诚,就说,没事,不算受贿。他们一起陪我们到食堂吃饭,校长还带了两瓶酒。

回村后,叔叔炫耀了好多年,对村里的每一个人都说了好几遍,师范的校长请他喝酒。他说一次,别人就羡慕一次。后来发现别人不再把那当回事的时候,他才不说,但他总是记在心里,想起来就觉得无限光荣。他也不止一次地说,那都是我给他挣的面子,他很感激我。他在村里原本是佝偻着腰走路的,自从他和我的校长喝了那次酒后,腰就挺值了。我每次回家,叔叔都对我说:“别舍不得花钱,咱家有座山呢。”

我上班后,姐姐出嫁了,再两年,母亲积劳成疾,还了山,也去了山坡村。山下村的老家里只留下了两个老男人。我再次考进了安师大。

我的叔叔年轻时爱过一个姑娘,据说是那个姑娘的父亲知道了他右派的身份,死活不同意。最后,那个姑娘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。

关于叔叔右派的身份,我听母亲说过,当年,村里分了个右派的名额,可当右派要识字。我们村里,识字的人不多,除了我父亲和叔叔,还有一个是队里的会计。右派要写悔过书,要写学习笔记和心得体会,不识字是不行的。队长找我父亲,可我的父亲已经戴了一顶地主的帽子。我父亲说,反正有个地主了,也不差一个右派,本来他想身兼两职的,但公社不同意,就把右派的帽子给了我的叔叔,让他承认曾经说过“人民公社好,人人吃不饱”的话。我的叔叔一共就参加过两次批斗会,还都是陪斗,但悔过材料写了不少,也参加过几次义务劳动,不过到年底,队里都给补了公分。

听说他喜欢的姑娘嫁人了,叔叔就发誓终身不娶。后来,家里条件好了,也有不少人给她介绍过女人,他都看不上。我父亲母亲有一阶段,到处打听,要给他物色个女人,他总是不同意,为此还被我母亲骂过。骂急了,他怪我母亲,为什么不看好大儿子,抢白得我母亲哭了大半夜。他想要过继我,可我的父亲就我一个儿子,他张不开口。可在他的心里,我已经就是他的儿子了,而且还是令他骄傲的儿子。

大学的四年,是我不停地拿着汇款单到邮局取钱的四年。我每月已经有了三十多斤的饭票,还有十几块钱的菜金,在学校吃住,根本就用不完。可是父亲和叔叔还是每月给我汇二三十元。当然不是按月,也不是一次汇完,有几元的,十元的,十几元的,最多一次汇过二十元。我回家时告诉过他们,也写信说过,钱用不完,可他们还是不停地给我汇。大学毕业,我再一次留城,在芜湖市里工作,离老家更远了,一年难得能回去两三次。有了自己的家后,回去的次数就更少了。再后来有了孩子,几乎两三年才回去一次。我父亲和叔叔经常说要到城里来看看,可他们一次都没来过。山里能刨出来的,他们除了填饱肚子,都给了我,香米、花生、绿豆、大豆、茶叶,木耳、竹笋、老母鸡、花生油、菜籽油……只要我回去,能带多少就带多少,回到城里就分一些出来送朋友、送同事,单位里的同事都知道我家有座山。带不了的,他们要么从邮局给我寄来,要么换成钱,再给我汇来。他们要用一座山来供养一个在城市里生活的儿子,他们要把儿子供得像个体面的城里人。

我不只一次想过要把父亲和叔叔接进城里,可我一个中学老师,别说没地方住,就我那点工资,吃的都不够,我不能过早地失去我家那座山。我只能等,等先把孩子培养出来,再让他们来享福。

我的孩子都大学毕业了,他们还佝偻着腰在山上刨。只要能变成钱,他们就不停地刨。我的儿子要结婚,要买房子,他们实在刨不动了,一个八十,一个八十四,都拄着棍了。他们把祖宗留下的茶园卖了,他们的孙子买了房子,结婚了。

我的父亲去他祖先那请罪去了,他终于还是没指望上我,没享到我的福。他走的时候,我没在他的身旁。村里要安排我叔叔进敬老院,叔叔流着泪死活不同意,他要守着老屋,等我回去。

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清明,我带着妻子、儿子和媳妇回家给父母和祖先上祭,我发现,山下村破败了。村里的人很少了,老的还山了,年青的进城了。听说乡里要将山下村拆迁,集体搬到十里外的新农村。叔叔拉着我的手,老泪纵横,说:“咱家的山没了。”

我也哭了。以前哪一次见到父亲,见到叔叔,不都是笑?笑声能绕着小山转几圈。这一次,在山坡村,在我祖先和父母的面前,我抱着叔叔哭了。叔叔不停地重复着“咱家的山没了,没了。”

我说:“叔,咱家的山还有一半在,我要把他带进城。”他抬着头,用一对昏花的老眼茫然地看着我。

我说:“叔,你和我父亲就是我的山,现在父亲带不走了,我得把你带走。”

他看着我,好像有点害羞,小声对我说:“我还没去过大城市呢,到那里我会不会转向呢?”在老家的两天,他就拉着我的衣袖,生怕我跑了,不,他是怕他自己丢了。我打电话告诉姐姐和姐夫,水田、老房子以及老房子里的物件都给他们,随他们怎么处理,叔叔我要带走了。

叔叔到了我的家,就像一只很乖的猫,每天蹲在阳台里听收音机。十二层的楼,他不敢往下看,他自己哪也不敢去。我带他上街,他总是拉着我的胳膊,寸步不离。可能是早先我那个小哥哥的死,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。我小时候跟他一起出门玩,他总是死死地抓住我的手,一刻也不敢放松。带他逛了一回街,回到家,他能乐好几天,就像孩子看了场新奇的电影。我们上班时,他就一个人在家,要么看电视,要么听他的收音机,他还喜欢擦地,每天都把地板擦的跟镜子似的。我上班时,要是带他到楼下的居民活动广场,从哪里分手的,我下班回来,他就在哪里等。

过了半年,他的话语就少了,常一个人发呆出神。我问他,他就向我打听,城里人死了怎么办。我感觉到了他的恐惧,他想老屋,想回山下村,然后再到山坡村。他怕死在城里,怕将来灵魂还不了山。见他发呆,我的鼻子也发酸。我常梦到我老家的山荒芜得一塌糊涂,山下村只剩残垣破壁;梦到缭绕的炊烟已经消失,火红的太阳不再从山顶慢慢升起,山下村的废墟上,清晨,群鸟不在聚集;梦到我的父母在山坡上瞭望,孤独、凄凉梦醒后,我很沮丧。

我以后还能向别人炫耀我的老家有座山吗?我是怎么了啊?一个幸福的人,为什么常做伤感的梦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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浏览次数:  更新时间:2018-11-28 10:14:0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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